第 52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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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2 章
京城波譎雲詭, 氣氛愈發緊張，惠帝派官員前去邊關跟郯陰議和，還沒有談出結果。
鳳禾安心待在府裏, 上午看書, 下午澆花，晚上淩見徹會偷溜過來陪她下棋, 閑暇時她還搓了些藥丸，準備去邊關的時候隨身帶著, 以備不時之需。
她每日該做什麽就做什麽, 絲毫不受那些巡邏護衛的影響, 日子過得還算怡然自得, 至於議和的事, 結果由不得她, 她也就不操那份心了。
這日夜裏, 兩人坐在桌前對弈。
淩見徹轉著手裏的棋子, 忽然開口：“我準備讓大哥親自去一趟冀州。”
鳳禾一楞, 擡頭望他。
燭火明明映著淩見徹俊美無雙的面龐，他沈聲道：“我總覺得事有蹊蹺, 既然皇上、皇後、卞錦竹都來自冀州，不如就去冀州好好查探一番，卞家現在應該已經知道琴嬤嬤是被皇後藏起來了，正方寸大亂，也許能趁機試探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。”
鳳禾覺得此計可行, 抿唇問：“讓大公子去？”
“我得送你去邊關, 分身乏術, 思來想去只有兄長最為合適，兄長心細如塵, 處事又謹慎小心，，最近皇上故意將淩家人投閑置散，兄長閑來無事，就算離京應該也不會有人察覺，這件事牽連甚多，由他去探查才能放心。”
鳳禾亦覺得淩見庭十分可靠，正是合適人選，這件事不能聲張，只能拜托信得過的人去查。
兩人思量一番，都覺得可行。
淩見徹回去後就跟淩見庭說了這件事，淩見庭聽後驚訝不已，思考過後，一口答應下來。
次日他悄無聲息的離開京城，帶著一隊人馬前往冀州，除了府內眾人再無人知道他不在府裏。
淩府以淩伯宗需要靜養為名，閉門謝絕見客，對外面的風風雨雨一概不理。
淩伯宗身體恢覆了許多，卻元氣大傷，說話雖然已經利索，行動卻多有不便，身邊離不開人伺候，鳳禾日日都會去給他診治，盡量讓他不要留下太多後遺癥。
十日後邊關傳回消息，郯陰同意議和，也同意由李蕊嫁去郯陰和親，但不是做史爾的正妃，而是側妃，據說是因為李蕊嫁過人，所以史爾才不肯讓她做正妃。
別人或許不清楚，鳳禾卻知道，史爾根本不在乎這些，在郯陰女子再嫁乃是尋常事，史爾分明是故意刁難。
令人吃驚的是惠帝竟然同意了，更令人驚訝的是李蕊鬧都沒鬧就接受了安排，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順從，皇後也沒有出面阻止。
和親之事順利推進，一場戰事似乎就這樣消弭。
鳳禾卻沒有因此放下心來，她了解史爾的性子，他好戰鬥勇，又爭強好勝，絕對不會為了一樁婚事停下，等李蕊嫁過去，他恐怕又會再找理由向大彧進攻，現在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，他就是要羞辱大彧，把大彧打個措手不及。
惠帝很快下旨，冊封李蕊為曦和公主，五日後出發和親。
李蕊跪在地上，細細聽了一遍聖旨裏的內容，雙手接過聖旨，起身時唯有一聲冷笑、一聲嘆息。
片刻後，她肆意張狂的大笑起來，越笑聲音越大，她在皇宮裏跑了起來，時而旋轉，時而漫步，似乎要把整座宮殿再看一遍。
這裏是她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，繁華錦繡堆砌，而今才知繁華為籠，錦繡為繭，她是生活在裏面的金絲雀。
她的笑聲一直沒有停下，她走到哪裏便笑到哪裏。
那日，她的笑聲響徹宮闈，除此之外整座皇宮是死一般的寂靜。
宮墻浮翠流丹，幾只麻雀站在墻頭，從宮裏飛向宮外。
百姓聽聞和親的消息，全都驚訝不已，滿街都是議論聲，這是繼昭華公主後，大彧第二次送公主去和親，事關重大，舉國轟動。
五日之期實在匆忙，倒像怕有人反悔一樣，比上一次送公主去和親還要沒有顏面。
鳳禾這個籌碼，惠帝當然也不會放棄。
和親的聖旨一發下去，另一道聖旨也送到了鳳禾那裏。
惠帝命令她五日後啟程，名為給李蕊送親，實則是惠帝的萬全之策，一旦和親之事出現差池，就以她這個質女相威脅，最壞的打算是殺她於陣前，激勵兵將士氣。
邊關事態緊急，容不得片刻耽誤，幸好鳳禾行李早就收拾好了，五日後眾人匆匆起行。
玉心宮裏一片愁雲慘淡，侍從們輕手輕腳的忙來忙去，明明處處掛著紅綢，整座宮殿裏卻不見半點喜氣。
皇後從雕花大門走進來，李蕊坐在鏡前梳妝，見到她也沒有起身行禮，仿若沒看見一般，自顧自的看著鏡子中作新嫁娘打扮的自己。
說來可笑，這是她第二次出嫁，都是父母之命，卻一次都不曾嘗過新婚女子的歡喜羞澀滋味。
這座她從小住到大的皇宮，只讓她覺得冰冷，冷徹心扉。
皇後靜靜看了李蕊一會兒，走上前去，親自給李蕊戴上鳳釵，“別怪母後，這皇宮就是會吃人的籠，母後絕不能輸。”
李蕊撥開口脂瓷瓶，指尖輕蘸，一點點塗在唇上，直到鮮紅口脂塗滿唇瓣，仍舊一言不發。
皇後頓了頓，扶著李蕊的肩膀低聲道：“你父皇的決定母後無法改變，只能順勢撈點好處，你得罪了魏家，你太子哥哥又不在了，母後必須重新打起精神來，不然皇後之位早晚不保，不過母後可以跟你保證，等母後贏了，你一定能回大彧做回最尊貴的公主。”
李蕊輕輕一抿，嫣紅的唇便像剛喝了鮮血。
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哈哈大笑。
這座金碧輝煌的貝闕珠宮裏，父非父，母非母，家非家，吃人的看起來溫良無害，被吃的卻張牙舞爪像個行兇者。
皇後被她笑的後退兩步，皺緊眉心，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她。
李蕊大笑過後，神色一斂，穿上嫁衣，一如往常的擡起下頜，高傲的走出宮門，一步也不曾回頭。
府邸當中，同樣寂靜。
綠雲淚眼婆娑給鳳禾披上狐裘，眼中滿是不舍和離別的愁緒。
鳳禾擡手摸了摸她的臉，笑道：“雖然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，但你幫我照看好府裏，別讓底下的人鬧出事來。”
綠雲含淚點頭，“小姐放心，我一定會照看好大家，等你回來。”
她身後的小丫鬟們也全都抹著眼淚，王女向來寬和待人，只要她們不犯大錯，就不會責備她們，還允許她們在府裏肆意玩鬧追逐，她們在這裏生活的安逸且快樂，心裏念著王女的好，都為王女感到擔憂。
鳳禾含笑望著她們，給大家一人發了十兩銀子，主仆一場，如果她不能回來了，也希望她們能尋個安居之處。
大家沒想到王女這麽大方，臨走還惦記著他們，都抹著眼淚說會好好守著府邸等她回來。
鳳禾從溫暖的暖閣走出去，邁進寒風當中，身上穿著藕色上襦和黛粉長裙，頭上斜插著一支簡單的珍珠簪，外面罩著純白狐裘，顏丹鬢綠，冰肌玉骨，如一朵迎風而立的白牡丹。
鳳禾望著院子裏的皚皚白雪，眼中閃過一抹黯然，“今年不能堆雪人了。”
淩見徹迎面走過來，望了一眼院子裏的雪，對她道：“我送你出去，二嫂已經在馬車裏了，你如果不嫌叨擾，就先跟她同乘一輛，沿路可以解悶，等出了城能安靜休息，你再上另一輛馬車。”
鳳禾莞爾，“如此甚好。”
寧芷姚得知他們要去邊關，無論如何都要跟去，她放心不下淩見霄，非要親自去看他，此次有淩見徹沿路護送，邱氏就同意了，拿了不少補藥讓他們帶過去，她和沈韻柔要留下照顧淩伯宗。
鳳禾和淩見徹並肩往外走，繞過熟悉的院落，一步步邁出府去，青古拎著包袱，緊緊跟在他們身後。
鳳禾心中漫起絲絲不舍，當初搬到這裏住的時候還有些害怕，現在已經不知不覺把這裏當做了家。
邱氏和沈韻柔站在門口送她，邱氏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暖手爐，沈韻柔送她一副親手做的護膝，她們眼含不舍，一齊向她道了一聲珍重，鳳禾壓下心中的酸澀，含笑跟她們告別。
車架已經準備好，護衛隊由禁軍和神策軍組成，禁軍跟著瑞王，神策軍跟著淩見徹，站滿了整條街
瑞王騎在馬上回頭望過來，露齒一笑，“王女，父皇派我給三皇妹送親，跟你們同往！”
鳳禾一身白色狐裘，寒風一吹，烏發繞著如玉的細頸，看起來纖細易折，朝他微微頷首。
雪花簌簌，路旁圍滿了人，大家看向她的目光有仇恨、有惋惜、有驚艷，她此前是質女，去了戰場便是人質，如果戰事不休，死的就是她，這個道理人人心裏都清楚。
鳳禾對眾人探究的目光一概沒有理會，她踩著小杌子，提起長裙，由青古扶著她上馬車。
旁邊一名護衛瞪著鳳禾，忽然朝她揮來鞭子，厲聲怒吼：“我兄長就是死在戰場上，你們郯陰人都該死！”
鳳禾聞聲擡頭，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，一道鞭子揮來，她下意識閉上眼睛，珍珠耳墜碰撞發出輕響。
鞭子在空中‘啪’一聲炸響，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落到她身上。
鳳禾睜開眼睛，淩見徹結實的手臂橫在她身前，手緊緊抓著鞭子，用力一拽，那名護衛就被拽得一個踉蹌。
淩見徹用鞭子指著他，聲音冷如霜雪，“你！身為禁軍卻不聽命令行事，革職查辦！”
“憑什麽？大彧人打郯陰人是理所當然。”那名護衛不服，梗著脖子，理直氣壯道：“我沒錯！”
淩見徹怒斥：“你要打郯陰人就去戰場上打！你如果有氣、有恨，就去戰場上殺敵，那我還敬你是條漢子！你躲在京城拿一個柔弱女子出氣，算什麽本事！”
護衛臉色脹紅，“她是郯陰人，我就算欺負她又能如何？邊關血流成河，我們多少親人都死於戰火，難道我們還要跟她講道義嗎？”
周圍的百姓裏也有遠在邊關的親人，忍不住紅了眼眶，紛紛附和起來，憤憤不平地出聲指責，情況眼看就要控制不住。
淩見徹冷眼掃過眾人，擲地有聲道：“王女不止是老阿滕王的女兒，還是昭華公主的女兒！她身上也流淌著我們大彧的血！昭華公主為大彧遠離故土多年，至死都未能返還故鄉，你們就這般對待她的女兒？”
剛才還眼含憤怒的百姓們，紛紛安靜下來。
“是她要打仗的嗎？她一直待在京城，打仗的事跟她有什麽關系？”淩見徹厲聲質問：“現在又一位公主要遠去和親，公主還未出發，你們就要寒了公主的心嗎？”
眾人聞言慚愧的低下頭去。
護衛粗喘著氣，說不出話來。
淩見徹擡起拿鞭子的手指著他，“你是大彧的護衛，現在陛下派你護衛王女的安全，你卻想挾私報覆，有違聖命，就是失職，我革你的職是因為你犯錯，犯錯就該罰，你還有何不服？”
護衛臉色難看地低著頭，過了半晌，拱手道：“屬下知錯。”
淩見徹看向其他護衛，烏黑的眸子猶如深夜寒冬，“誰再敢生事，我親自動手處置！”
眾人齊聲應是，不敢再露出絲毫憤懣不平之色。
瑞王看了看鳳禾和淩見徹，未置一詞。
鳳禾知道這些事不解決，沿路還會生出很多事端，所以就站在一旁靜靜聽著，等淩見徹把事情解決，才提著裙裾上了馬車。
寧芷姚坐在馬車裏，目光擔憂，“你別跟他們計較。”
鳳禾坐下，淡淡道：“人之常情。”
現在大彧和郯陰正在交戰，惠帝又屢次向百姓征兵征糧，民間早就怨聲載道，大家不敢罵惠帝，自然只能拿她這個郯陰人出氣。
寧芷姚目露疑惑，“那名護衛怎麽敢這麽做？真是膽大包天。”
今日不止是鳳禾啟程去邊關的日子，還是李蕊出發和親的日子，這樣的場合容不得絲毫差池，一個普通護衛怎敢在這麽多人面前鬧事？
鳳禾手指輕輕敲了敲膝蓋，風輕雲淡道：“應該是有人指使，不過已經不重要了。”
其實不用查也能猜到，估計是皇後所為，皇後不想讓她再回京城，想阻斷她回來的路，故意挑起百姓對她的怨恨。
可皇後越不想讓她回來，越說明皇後在怕，她怕秘密曝光，怕鳳禾留在京城，既然如此，鳳禾就更要查下去。
鳳禾掀開車簾，往前面看去，公主的轎輦在前面，輕紗浮動，李蕊動也不動的坐在裏面，只能隱約看到一道紅艷艷的身影，滿身珠寶琳瑯，集滔天富貴於一身。
鳳禾不知為何想起自己離開郯陰的那日，前途未蔔，前路未明，前人未知，心裏的忐忑和不安是旁人難以明白的。
不知道現在的李蕊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。
寧芷姚說話的聲音拉回鳳禾的思緒，“等去了邊關，還請你幫我相公看看，我怕相公會留下病根。”
鳳禾彎唇，放下車簾打趣道：“一口一個相公，你這是不生他的氣了？”
寧芷姚臉頰窘迫的紅了起來，囁嚅道：“我還氣呀，所以我想清楚了，我要把他養的健健康康的，這樣才能慢慢報仇。”
鳳禾掩唇而笑，沈重的心情輕松了不少。
馬車一路駛出京城，因為和親的事不算榮光，所以沿路百姓都很安靜，大家一直不遠不近的跟在馬車後面，直到將他們送出城，還遠遠的揮著手。
鳳禾靜靜看著，忍不住思考，母親當年離京時，百姓是不是也是這樣十裏相送。
淩見徹說得對，無論聖旨上的昭華公主是誰，母親都是真正的昭華公主，只有她才擔得起這個稱號。
隊伍在城外停下休整，寧芷姚靠在軟枕上睡著了，鳳禾輕手輕腳的下了馬車。
她坐得有些累，在周圍走了走，紛紛落下的大雪很快便落滿了她的肩頭。
她輕輕拂掉肩上的雪，擡頭看了一眼李蕊轎輦的方向，猶豫著走到轎輦旁，低聲問：“你還好嗎？”
隔著一道紗帳，李蕊沈默一會兒，聲音一如既往的高傲，“盛世下的公主，我做過，亂世下的公主，我也做得。”
鳳禾放下心來，沒有再打擾她，去了另一輛馬車裏，那是給她準備的馬車，馬車裏很寬敞，鋪著柔軟的錦墊，中央擺著一張小桌子，桌上放著茶水糕點，鳳禾抱著留有餘溫的暖手爐，坐到了錦墊上。
隊伍啟程前，馬車簾被掀開，一只熟悉的寬大手掌伸了進來，把東西放到桌上，又退了出去。
鳳禾睜開眼睛，看到一個小小的雪人立在桌子上，巴掌大小，放在手心裏正好。
她掀開車簾，看到淩見徹走遠的背影。
鳳禾心裏一軟，眼中浮現幾分歡喜，是給淩見徹給她捏了個小雪人。
隊伍很快再次啟程，鳳禾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，看著桌上小小的雪人，彎起眼睛，眸光盈盈。
她把雪人拿起來放到掌心，觸感冰冰涼，心底卻泛著暖，誰說她今年沒有雪人？她今年有一個最可愛的小雪人！
夜裏，一行人在林子裏歇下，堆起篝火，在篝火上架起爐子，鳳禾和寧芷姚坐在篝火旁用晚膳，出門在外，只能吃些簡單的幹糧，能有碗熱湯喝就已經很不錯了。
李蕊在轎輦裏呆悶了，終於下了轎輦，她已經換掉嫁衣，穿著常服，走過來在鳳禾對面坐下。
鳳禾捧著比臉都要大的碗喝著湯，熱氣熏在臉上，臉頰映得紅撲撲的。
李蕊瞥了她一眼，“沒心沒肺的。”
誰都清楚鳳禾此行有多危險，只有她自己不當回事。
鳳禾樂呵呵地喝著湯，口中念念有詞道：“活一日就要吃飽一日，總不能人沒事，卻餓死了。”
李蕊抿了抿唇，伸出手去，“給我也來碗湯。”
侍女一喜，連忙拿起勺子盛湯，公主一天滴米未進，終於肯用飯了。
鳳禾跟李蕊不同，想盛湯得自己來，她身邊只帶了青古一個丫鬟，青古去河邊打水就無人伺候她，護衛們雖然被淩見徹壓制住不敢作亂，對她的態度卻稱不上恭敬，不過鳳禾自得其樂，盛湯都能盛出樂趣。
李蕊端著湯喝了兩口，看到眾人對待鳳禾的態度，自嘲地笑了一下，“我嫁去郯陰後如果生下子女，那子女是不是也跟你一樣，落得裏外不是人，誰都覺得不是自己人，大彧和郯陰如果能和平共處還好，只要戰事一起，子女就成了制衡的籌碼，我是棋子，再生下小棋子，棋棋子子無窮盡也。”
寧芷姚不敢說話，恨不能把臉埋進湯碗裏。
鳳禾被李蕊說的瘆得慌，莫名覺得自己跟她真成了大小棋子。
李蕊像想到了什麽笑話一樣，徒自笑了起來，“嫁時是功，子女為質，可不可笑。”
鳳禾默默看著她，“公主最近似乎很喜歡笑？”
李蕊笑夠了，輕描淡寫道：“哭不出來那就笑吧，總比當個木頭好。”
鳳禾本來不解李蕊為什麽會那麽痛快的答應和親，現在看到李蕊卻全明白了，哀莫大於心死，李蕊的眼裏已經沒有以前的光彩了，她現在就算笑也不帶半點歡愉。
鳳禾擡起頭，看到淩見徹坐在對面的樹杈上喝酒，神情散漫又倦怠，透著一股不羈的瀟灑。
她思緒一晃，吶吶道：“木頭其實也不錯，還能坐。”
李蕊看向劈裏啪啦燒著的火堆，“是不錯，既不會疼，也不會哭，無論別人怎麽待它，它也不會傷心。”
鳳禾往火堆裏加了塊柴，聞言道：“你怎麽知道木頭不會疼，它只是沒有表現出來，說不定正在火裏哭呢？”
寧芷姚捧著湯碗，滿臉驚恐。
…
路上枯燥無聊，鳳禾、李蕊和寧芷姚總喜歡湊在一起打牌，馬車搖搖晃晃，三人說說笑笑，李蕊玩性十足，似乎全無煩惱，屬她玩性最高。
偶爾遇到好的景致，李蕊就會叫停馬車，駐足賞景，仿佛想將大好河山印在腦海裏，隊伍也不得不停下，等她欣賞夠了再出發。
一把牌結束，寧芷姚輸光了手裏的銀瓜子，抱著錢袋心疼得皺著一張臉，李蕊拍著桌子哈哈直笑。
鳳禾靠在馬車的軟墊上，身上裹著條軟綿綿的毯子，她望著馬車外的雪景，耳邊聽著笑聲，手裏捧著一碗熱乎的果茶，不時低頭啜飲一口。
寧芷姚看著她們頗為納罕，她們此去邊關都是前途未蔔，怎麽一點都不擔心，比她還要怡然自得？
李蕊玩累了，搶走鳳禾手裏的果茶，一口將果茶幹了。
鳳禾也不計較，笑道：“公主比以往豪爽了不少。”
李蕊聲音爽朗，“我這一輩子如果能重來，定要做個江湖豪客，踏遍萬裏河山。”
鳳禾眸中含笑，卻是替她遺憾。
人生終究不能重來。
李蕊往嘴裏扔了顆花生，“以前被困於皇宮方寸之地，不知山河壯闊，如今才知道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有很多，可惜已是晚矣。”
寧芷姚巧舌如簧道：“不晚啊，皇後娘娘那麽疼愛公主，公主早晚有一天能回來，到時候不管您要做什麽，皇後娘娘一定都依您。”
李蕊沒有搭話，眼底流露出一絲透涼的譏諷。
鳳禾攏了攏身上的毛毯，心裏算著春天何時能來，今年冬天實在是太冷了，能早些過去就好了。
夜裏在驛站住下，鳳禾下了馬車，直接去耳房沐浴，洗去一身風塵寒霜，暖意流入四肢百骸，總算覺得沒有那麽冷了。
她擦著頭發回到屋裏，發梢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，蜿蜒了一路。
淩見徹坐在桌前喝茶，聽到聲音擡頭望過來，“最近李蕊和二嫂日日跟你待在一起，我們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多。”
鳳禾從他的聲音裏聽出兩分哀怨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，在桌邊坐下。
淩見徹接過她手裏的巾帕，站起來給她擦頭發，烏黑濃密的青絲從他手指間滑過，像上好的綢緞，絲滑又順暢，好像稍不留神就能從指縫溜走。
鳳禾玩著發梢道：“你最近既要帶隊，又要安排住宿，會不會很辛苦？”
淩見徹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，神色輕松說：“這樣的辛苦我倒是十分樂意，總比在京城勾心鬥角好。”
鳳禾想起一事，壓低聲音，“你離開京城，艋兒有人照顧嗎？”
“我把他父親的舊部都留在他身邊，平時他們負責照顧他，尤其是周楚，他待艋兒忠心耿耿，就算自己有事也絕不會讓艋兒有事的。”
鳳禾笑道：“你沿路有瑞王和海偉衡作伴，一路上應該也不會無聊，我看瑞王今天還拿骰子跟士兵賭起來了，他還真是會苦中作樂，一點也不讓自己閑著。”
淩見徹輕輕拽了下她的頭發，不滿道：“他玩什麽東西你怎麽這麽清楚？快快如實招來，你是不是一路沒顧得上瞧我，就一直盯著他看了？”
鳳禾按住頭發，回頭看他，輕輕哼了哼，“我就是看你的時候捎帶著看了他兩眼，連這都要醋，你幼不幼稚。”
她輕輕一動，發梢上的水就滴落到細白的脖頸上，順著鎖骨滑進她的衣襟裏。
淩見徹目光順著那滴水滑落，喉嚨一動，連忙移開視線，背過身去桌上拿起玉梳，回來給鳳禾梳發。
他從發頂梳到發尾，嘴角止不住地上翹，“原來阿禾姑娘一直在偷偷看我。”
鳳禾：“……”被套路了！
淩見徹用一根淺藍色的緞帶將半幹的長發束到一起，青絲如水般順滑垂下，幾縷垂在鳳禾臉頰邊，更顯溫婉柔媚。
淩見徹眼睫垂下，抿緊唇角，強壓下鼓動的心跳。
鳳禾感覺後頸有些濡濕，擡起一雙素手輕輕撩了撩頭發，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。
淩見徹喉結滑動，忽然朝外走去，頭也不回說：“我先回去了，你早些休息。”
砰——房門合上。
鳳禾：“？？？”
今夜月色不錯，月朗星稀，天穹浩瀚高懸。
鳳禾披了件披風，推門走出去，踏著月色，來到隔壁的院子裏。
李蕊坐在石階上發呆，臉上沒有了白天掩飾性的笑容，眼底帶著些青色，神情懨懨的，渾身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疲憊。
她擡頭望來，眼睛像漆黑的深潭，幽不見底，看到站在月門下的鳳禾才恢覆了幾分光彩，“你怎麽過來了？”
鳳禾晃了晃手裏的酒壺，“來找你喝酒。”
李蕊展顏一笑，帶著幾分真情實感歡快，“我如今這幅樣子，竟然還有人來找我喝酒，在我離京前，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，以前圍著我阿諛奉承的那些男男女女一夕之間都不見了，那才是聰明人。”
鳳禾淺淺一笑，把一壺酒遞給她，“這份聰明我永遠都學不會。”
李蕊接過酒壺，喉中一澀，“我也學不會，活了這麽多年，最近我才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天真的傻子。”
鳳禾在她旁邊坐下，跟她碰了下酒壺，“兩個傻子有緣相識也是幸事一樁。”
李蕊莞爾，仰頭灌了一口酒。
夜幕低垂，繁星閃爍。
酒香彌漫，鳳禾望著廣袤的夜空，輕聲問：“下輩子還想做公主嗎？”
“不想了。”李蕊擡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酒漬，“下輩子我要做屠戶家的女兒，能吃上肉，再嫁個酒坊家的小兒子，能喝上酒，到時候我日日飲酒吃肉，日子想必十分快活。”
她轉頭朝鳳禾望來，“你呢？如果有下輩子，你想做什麽？”
鳳禾目光發亮道：“我想做一只雀，騰飛在山林間，不用飛得太高，能見天見地就行，冬天我懶得飛去南方，就凍死在樹梢上。”
李蕊輕笑，“沒出息。”
她想了想，灌了一口酒說：“既然你要做鳥雀，那我就做一只蜜蜂，平日裏飲蜜吃花，好不快哉，誰欺負我，我就蟄誰。”
鳳禾聞著滿鼻酒香，道：“蜜蜂蟄人後很有可能會死的，值嗎？”
李蕊舉酒對月，朗聲道：“生當作人傑，死亦為鬼雄！”
鳳禾同樣舉起酒壺，下意識接道：“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！”
李蕊眉心一皺，轉頭望來，“你不是不識字麽”
鳳禾身體一僵：“……”
兩人相顧無言片刻。
“……算了，本公主不跟你計較。”李蕊抱著酒瓶子笑了笑，跟她碰杯，“我們認識這麽久，還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，必須喝個痛快！”
鳳禾笑著跟她碰杯，仰頭爽快喝酒。
李蕊摘下脖頸上戴的金色蝴蝶項鏈，微微欠了欠身，把蝴蝶金鏈戴到鳳禾白皙的頸上，低聲道：“過去的事是對不起……這是我的賠禮。”
鳳禾楞了楞，金色蝴蝶項鏈上殘留著溫熱的體溫，泛著潤澤的光。
李蕊沒有看她，擡頭盯著天上的月亮：“以前是我不懂事，不知道你的苦楚，對你多有不敬之處，如今時移世易，我方能體會到你的不容易，還請你原諒一位無知的公主。”
鳳禾怔然片刻，垂下眼眸悵然道：“如果可以，我希望世上沒有任何一位公主能理解這份苦楚。”
李蕊茫然一瞬，然後苦笑，眼中閃過一絲淚光。
她仰頭看著滿天星鬥，臉上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溫和柔軟，“你要答應我，我這個公主沒做到的事，你這個王女要做到，以後嫁誰你自己選，以後去哪你自己定，走任何一步路都不要讓別人替你做決定。”
鳳禾眼中掠過悲傷，轉過頭去，輕輕‘嗯’了一聲。
她忽然有些懷念初見時那個刁蠻任性卻無憂無慮的三公主。
酒勁上頭，兩人誰都沒有再提傷感的話題，只對月開懷暢飲，兩壺酒喝完，李蕊還有些意猶未盡，又讓人送來幾壺酒，鳳禾陪她喝的盡興。
喝到最後，李蕊醉醺醺的抱著酒壺，閉著眼睛口中喃喃：“生當作人傑，死亦為鬼雄，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……不肯過江東……”
鳳禾轉眸，發現李蕊不知何已經淚流滿面。
…
惠帝沒有不肯過江東的氣節。
越靠近邊關，李蕊玩鬧的興致越高，瑞王也不遑多讓。
兩兄妹在玩鬧一事上都經驗老道，瑞王帶著士兵賭骰子，李蕊就帶著鳳禾和寧芷姚打雪仗，三人經常濕了衣裳回馬車裏換衣裙，在馬車裏還要繼續打打鬧鬧。
有一次鳳禾故意將雪球拋到淩見徹身上，在淩見徹的墨色衣裳上留下一片雪漬，她看著淩見徹繃直的嘴角，偷偷笑彎了腰。
晚上她就收到一個不高興皺眉的小雪人，小雪人手裏拿著樹杈，像在忿忿不平的比劃著什麽，十分憨態討喜。
鳳禾伸手戳了戳小雪人的臉蛋，唇畔忍不住溢出笑意。
有這些人相伴，枯燥的趕路似乎也變得有趣，更像是一行人出來游山玩水，令人差點忘了煩憂。
在抵達邊關前一天，附近沒有驛站，眾人只能夜宿荒野。
靠近邊關，氣氛不自覺變得沈重和緊繃，吹過來的風聲裏好像都夾雜著擂鼓和鐵蹄的聲響，令人聞之生畏。
一行人裏大多數都沒有去過戰場，即使是普通護衛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，京城和邊關氣氛是完全不同的，他們也本能的感到懼怕。
夜裏大家圍坐在篝火前飲酒，酒能祛寒，最適合這樣的寒夜喝。
淩見徹坐在鳳禾對面，劍眉冷眸，手裏拎著壺酒，擡手往火堆裏加著樹枝，火光映著五官，清俊的面龐顯得柔和如溫玉。
鳳禾看了他一會兒，望著郯陰的方向，微微出神。
她離開郯陰這麽久，再回來已經物是人非，阿滕王換了人，羿旌和朵蘭塔已經成婚，而她現在連自己是不是郯陰人都不知道，也許是近鄉情更卻，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，但心底又湧起一股不易察覺的懷念，心情有些覆雜。
俗話說酒壯熊人膽，一名護衛酒意上頭，鼓起勇氣跑過來，向李蕊舉杯，“公主殿下，小的鬥膽敬您一杯，您是大彧的功臣，是平定戰爭的英雄，大家一定銘記您的功德……”
李蕊忽然站起來，用力摔了手裏的酒壺，罵道：“狗屁公主！狗屁功臣！”
護衛嚇得手一抖，杯裏的酒灑了出來。
聽到她如此粗魯的痛斥聲，大家都受驚不小，擡頭望了過來。
李蕊扯起嘴角笑得陰翳，指向瑞王和淩見徹放生大笑，“狗屁王爺！狗屁紈絝！全都是狗屁！”
瑞王喝了不少酒，敷衍地應了一聲：“對，皇妹說得都對，我是狗屁，你也是狗屁，大家都是狗屁。”
鳳禾擰起眉心，淩見徹也沒有說話。
李蕊喝得臉頰熏紅，站都站不穩，她身子搖搖晃晃，罵聲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。
她指著遠處飲酒的護衛，厲聲怒斥：“你們！堂堂鐵血男兒，不去上陣殺敵，卻要靠女子換來短暫安寧，竟然還有臉拿著酒來敬我！”
敬酒的護衛噗通一聲跪了下去。
李蕊指向瑞王：“你！皇孫貴胄！受天下供養！只知道吃喝玩樂！殺過一個敵軍嗎？”
她指向淩見徹：“你！將軍之子，不上陣殺敵，只知道做紈絝！”
淩見徹仰頭喝了一口酒。
周圍一片寂靜，落針可聞。
李蕊捂著肚子，笑得前仰後合，“你們這些拿著俸祿的朝臣都束手無策，卻指望我一個人能換來社稷安穩、天下太平！”
“你們竟然不覺得羞愧！”
她的笑聲尖銳而刺耳，回蕩在山林間。
“哈哈哈……皇上！天下至尊是我父！可下輩子我再也不要給一個窩囊到只能賣女兒的父親做女兒……”
鳳禾心頭一跳，猛地上前捂住李蕊的嘴。
李蕊的一滴淚落在鳳禾的手背上，帶著灼人的溫度。
寧芷姚早就嚇得面無血色，看到鳳禾的動作才突然反應過來，慌忙站起來，把李蕊扶進馬車裏，免得她說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話來。
鳳禾微微松了一口氣，這些話如果傳進惠帝耳朵裏，李蕊就徹底再無退路，惠帝無能無德，卻最看重皇威，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蔑視。
只要沒到最後那一步，她就希望李蕊還能有路可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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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波譎雲詭, 氣氛愈發緊張，惠帝派官員前去邊關跟郯陰議和，還沒有談出結果。
鳳禾安心待在府裏, 上午看書, 下午澆花，晚上淩見徹會偷溜過來陪她下棋, 閑暇時她還搓了些藥丸，準備去邊關的時候隨身帶著, 以備不時之需。
她每日該做什麽就做什麽, 絲毫不受那些巡邏護衛的影響, 日子過得還算怡然自得, 至於議和的事, 結果由不得她, 她也就不操那份心了。
這日夜裏, 兩人坐在桌前對弈。
淩見徹轉著手裏的棋子, 忽然開口：“我準備讓大哥親自去一趟冀州。”
鳳禾一楞, 擡頭望他。
燭火明明映著淩見徹俊美無雙的面龐，他沈聲道：“我總覺得事有蹊蹺, 既然皇上、皇後、卞錦竹都來自冀州，不如就去冀州好好查探一番，卞家現在應該已經知道琴嬤嬤是被皇後藏起來了，正方寸大亂，也許能趁機試探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。”
鳳禾覺得此計可行, 抿唇問：“讓大公子去？”
“我得送你去邊關, 分身乏術, 思來想去只有兄長最為合適，兄長心細如塵, 處事又謹慎小心，，最近皇上故意將淩家人投閑置散，兄長閑來無事，就算離京應該也不會有人察覺，這件事牽連甚多，由他去探查才能放心。”
鳳禾亦覺得淩見庭十分可靠，正是合適人選，這件事不能聲張，只能拜托信得過的人去查。
兩人思量一番，都覺得可行。
淩見徹回去後就跟淩見庭說了這件事，淩見庭聽後驚訝不已，思考過後，一口答應下來。
次日他悄無聲息的離開京城，帶著一隊人馬前往冀州，除了府內眾人再無人知道他不在府裏。
淩府以淩伯宗需要靜養為名，閉門謝絕見客，對外面的風風雨雨一概不理。
淩伯宗身體恢覆了許多，卻元氣大傷，說話雖然已經利索，行動卻多有不便，身邊離不開人伺候，鳳禾日日都會去給他診治，盡量讓他不要留下太多後遺癥。
十日後邊關傳回消息，郯陰同意議和，也同意由李蕊嫁去郯陰和親，但不是做史爾的正妃，而是側妃，據說是因為李蕊嫁過人，所以史爾才不肯讓她做正妃。
別人或許不清楚，鳳禾卻知道，史爾根本不在乎這些，在郯陰女子再嫁乃是尋常事，史爾分明是故意刁難。
令人吃驚的是惠帝竟然同意了，更令人驚訝的是李蕊鬧都沒鬧就接受了安排，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順從，皇後也沒有出面阻止。
和親之事順利推進，一場戰事似乎就這樣消弭。
鳳禾卻沒有因此放下心來，她了解史爾的性子，他好戰鬥勇，又爭強好勝，絕對不會為了一樁婚事停下，等李蕊嫁過去，他恐怕又會再找理由向大彧進攻，現在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，他就是要羞辱大彧，把大彧打個措手不及。
惠帝很快下旨，冊封李蕊為曦和公主，五日後出發和親。
李蕊跪在地上，細細聽了一遍聖旨裏的內容，雙手接過聖旨，起身時唯有一聲冷笑、一聲嘆息。
片刻後，她肆意張狂的大笑起來，越笑聲音越大，她在皇宮裏跑了起來，時而旋轉，時而漫步，似乎要把整座宮殿再看一遍。
這裏是她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，繁華錦繡堆砌，而今才知繁華為籠，錦繡為繭，她是生活在裏面的金絲雀。
她的笑聲一直沒有停下，她走到哪裏便笑到哪裏。
那日，她的笑聲響徹宮闈，除此之外整座皇宮是死一般的寂靜。
宮墻浮翠流丹，幾只麻雀站在墻頭，從宮裏飛向宮外。
百姓聽聞和親的消息，全都驚訝不已，滿街都是議論聲，這是繼昭華公主後，大彧第二次送公主去和親，事關重大，舉國轟動。
五日之期實在匆忙，倒像怕有人反悔一樣，比上一次送公主去和親還要沒有顏面。
鳳禾這個籌碼，惠帝當然也不會放棄。
和親的聖旨一發下去，另一道聖旨也送到了鳳禾那裏。
惠帝命令她五日後啟程，名為給李蕊送親，實則是惠帝的萬全之策，一旦和親之事出現差池，就以她這個質女相威脅，最壞的打算是殺她於陣前，激勵兵將士氣。
邊關事態緊急，容不得片刻耽誤，幸好鳳禾行李早就收拾好了，五日後眾人匆匆起行。
玉心宮裏一片愁雲慘淡，侍從們輕手輕腳的忙來忙去，明明處處掛著紅綢，整座宮殿裏卻不見半點喜氣。
皇後從雕花大門走進來，李蕊坐在鏡前梳妝，見到她也沒有起身行禮，仿若沒看見一般，自顧自的看著鏡子中作新嫁娘打扮的自己。
說來可笑，這是她第二次出嫁，都是父母之命，卻一次都不曾嘗過新婚女子的歡喜羞澀滋味。
這座她從小住到大的皇宮，只讓她覺得冰冷，冷徹心扉。
皇後靜靜看了李蕊一會兒，走上前去，親自給李蕊戴上鳳釵，“別怪母後，這皇宮就是會吃人的籠，母後絕不能輸。”
李蕊撥開口脂瓷瓶，指尖輕蘸，一點點塗在唇上，直到鮮紅口脂塗滿唇瓣，仍舊一言不發。
皇後頓了頓，扶著李蕊的肩膀低聲道：“你父皇的決定母後無法改變，只能順勢撈點好處，你得罪了魏家，你太子哥哥又不在了，母後必須重新打起精神來，不然皇後之位早晚不保，不過母後可以跟你保證，等母後贏了，你一定能回大彧做回最尊貴的公主。”
李蕊輕輕一抿，嫣紅的唇便像剛喝了鮮血。
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哈哈大笑。
這座金碧輝煌的貝闕珠宮裏，父非父，母非母，家非家，吃人的看起來溫良無害，被吃的卻張牙舞爪像個行兇者。
皇後被她笑的後退兩步，皺緊眉心，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她。
李蕊大笑過後，神色一斂，穿上嫁衣，一如往常的擡起下頜，高傲的走出宮門，一步也不曾回頭。
府邸當中，同樣寂靜。
綠雲淚眼婆娑給鳳禾披上狐裘，眼中滿是不舍和離別的愁緒。
鳳禾擡手摸了摸她的臉，笑道：“雖然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，但你幫我照看好府裏，別讓底下的人鬧出事來。”
綠雲含淚點頭，“小姐放心，我一定會照看好大家，等你回來。”
她身後的小丫鬟們也全都抹著眼淚，王女向來寬和待人，只要她們不犯大錯，就不會責備她們，還允許她們在府裏肆意玩鬧追逐，她們在這裏生活的安逸且快樂，心裏念著王女的好，都為王女感到擔憂。
鳳禾含笑望著她們，給大家一人發了十兩銀子，主仆一場，如果她不能回來了，也希望她們能尋個安居之處。
大家沒想到王女這麽大方，臨走還惦記著他們，都抹著眼淚說會好好守著府邸等她回來。
鳳禾從溫暖的暖閣走出去，邁進寒風當中，身上穿著藕色上襦和黛粉長裙，頭上斜插著一支簡單的珍珠簪，外面罩著純白狐裘，顏丹鬢綠，冰肌玉骨，如一朵迎風而立的白牡丹。
鳳禾望著院子裏的皚皚白雪，眼中閃過一抹黯然，“今年不能堆雪人了。”
淩見徹迎面走過來，望了一眼院子裏的雪，對她道：“我送你出去，二嫂已經在馬車裏了，你如果不嫌叨擾，就先跟她同乘一輛，沿路可以解悶，等出了城能安靜休息，你再上另一輛馬車。”
鳳禾莞爾，“如此甚好。”
寧芷姚得知他們要去邊關，無論如何都要跟去，她放心不下淩見霄，非要親自去看他，此次有淩見徹沿路護送，邱氏就同意了，拿了不少補藥讓他們帶過去，她和沈韻柔要留下照顧淩伯宗。
鳳禾和淩見徹並肩往外走，繞過熟悉的院落，一步步邁出府去，青古拎著包袱，緊緊跟在他們身後。
鳳禾心中漫起絲絲不舍，當初搬到這裏住的時候還有些害怕，現在已經不知不覺把這裏當做了家。
邱氏和沈韻柔站在門口送她，邱氏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暖手爐，沈韻柔送她一副親手做的護膝，她們眼含不舍，一齊向她道了一聲珍重，鳳禾壓下心中的酸澀，含笑跟她們告別。
車架已經準備好，護衛隊由禁軍和神策軍組成，禁軍跟著瑞王，神策軍跟著淩見徹，站滿了整條街
瑞王騎在馬上回頭望過來，露齒一笑，“王女，父皇派我給三皇妹送親，跟你們同往！”
鳳禾一身白色狐裘，寒風一吹，烏發繞著如玉的細頸，看起來纖細易折，朝他微微頷首。
雪花簌簌，路旁圍滿了人，大家看向她的目光有仇恨、有惋惜、有驚艷，她此前是質女，去了戰場便是人質，如果戰事不休，死的就是她，這個道理人人心裏都清楚。
鳳禾對眾人探究的目光一概沒有理會，她踩著小杌子，提起長裙，由青古扶著她上馬車。
旁邊一名護衛瞪著鳳禾，忽然朝她揮來鞭子，厲聲怒吼：“我兄長就是死在戰場上，你們郯陰人都該死！”
鳳禾聞聲擡頭，想避開已經來不及了，一道鞭子揮來，她下意識閉上眼睛，珍珠耳墜碰撞發出輕響。
鞭子在空中‘啪’一聲炸響，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落到她身上。
鳳禾睜開眼睛，淩見徹結實的手臂橫在她身前，手緊緊抓著鞭子，用力一拽，那名護衛就被拽得一個踉蹌。
淩見徹用鞭子指著他，聲音冷如霜雪，“你！身為禁軍卻不聽命令行事，革職查辦！”
“憑什麽？大彧人打郯陰人是理所當然。”那名護衛不服，梗著脖子，理直氣壯道：“我沒錯！”
淩見徹怒斥：“你要打郯陰人就去戰場上打！你如果有氣、有恨，就去戰場上殺敵，那我還敬你是條漢子！你躲在京城拿一個柔弱女子出氣，算什麽本事！”
護衛臉色脹紅，“她是郯陰人，我就算欺負她又能如何？邊關血流成河，我們多少親人都死於戰火，難道我們還要跟她講道義嗎？”
周圍的百姓裏也有遠在邊關的親人，忍不住紅了眼眶，紛紛附和起來，憤憤不平地出聲指責，情況眼看就要控制不住。
淩見徹冷眼掃過眾人，擲地有聲道：“王女不止是老阿滕王的女兒，還是昭華公主的女兒！她身上也流淌著我們大彧的血！昭華公主為大彧遠離故土多年，至死都未能返還故鄉，你們就這般對待她的女兒？”
剛才還眼含憤怒的百姓們，紛紛安靜下來。
“是她要打仗的嗎？她一直待在京城，打仗的事跟她有什麽關系？”淩見徹厲聲質問：“現在又一位公主要遠去和親，公主還未出發，你們就要寒了公主的心嗎？”
眾人聞言慚愧的低下頭去。
護衛粗喘著氣，說不出話來。
淩見徹擡起拿鞭子的手指著他，“你是大彧的護衛，現在陛下派你護衛王女的安全，你卻想挾私報覆，有違聖命，就是失職，我革你的職是因為你犯錯，犯錯就該罰，你還有何不服？”
護衛臉色難看地低著頭，過了半晌，拱手道：“屬下知錯。”
淩見徹看向其他護衛，烏黑的眸子猶如深夜寒冬，“誰再敢生事，我親自動手處置！”
眾人齊聲應是，不敢再露出絲毫憤懣不平之色。
瑞王看了看鳳禾和淩見徹，未置一詞。
鳳禾知道這些事不解決，沿路還會生出很多事端，所以就站在一旁靜靜聽著，等淩見徹把事情解決，才提著裙裾上了馬車。
寧芷姚坐在馬車裏，目光擔憂，“你別跟他們計較。”
鳳禾坐下，淡淡道：“人之常情。”
現在大彧和郯陰正在交戰，惠帝又屢次向百姓征兵征糧，民間早就怨聲載道，大家不敢罵惠帝，自然只能拿她這個郯陰人出氣。
寧芷姚目露疑惑，“那名護衛怎麽敢這麽做？真是膽大包天。”
今日不止是鳳禾啟程去邊關的日子，還是李蕊出發和親的日子，這樣的場合容不得絲毫差池，一個普通護衛怎敢在這麽多人面前鬧事？
鳳禾手指輕輕敲了敲膝蓋，風輕雲淡道：“應該是有人指使，不過已經不重要了。”
其實不用查也能猜到，估計是皇後所為，皇後不想讓她再回京城，想阻斷她回來的路，故意挑起百姓對她的怨恨。
可皇後越不想讓她回來，越說明皇後在怕，她怕秘密曝光，怕鳳禾留在京城，既然如此，鳳禾就更要查下去。
鳳禾掀開車簾，往前面看去，公主的轎輦在前面，輕紗浮動，李蕊動也不動的坐在裏面，只能隱約看到一道紅艷艷的身影，滿身珠寶琳瑯，集滔天富貴於一身。
鳳禾不知為何想起自己離開郯陰的那日，前途未蔔，前路未明，前人未知，心裏的忐忑和不安是旁人難以明白的。
不知道現在的李蕊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。
寧芷姚說話的聲音拉回鳳禾的思緒，“等去了邊關，還請你幫我相公看看，我怕相公會留下病根。”
鳳禾彎唇，放下車簾打趣道：“一口一個相公，你這是不生他的氣了？”
寧芷姚臉頰窘迫的紅了起來，囁嚅道：“我還氣呀，所以我想清楚了，我要把他養的健健康康的，這樣才能慢慢報仇。”
鳳禾掩唇而笑，沈重的心情輕松了不少。
馬車一路駛出京城，因為和親的事不算榮光，所以沿路百姓都很安靜，大家一直不遠不近的跟在馬車後面，直到將他們送出城，還遠遠的揮著手。
鳳禾靜靜看著，忍不住思考，母親當年離京時，百姓是不是也是這樣十裏相送。
淩見徹說得對，無論聖旨上的昭華公主是誰，母親都是真正的昭華公主，只有她才擔得起這個稱號。
隊伍在城外停下休整，寧芷姚靠在軟枕上睡著了，鳳禾輕手輕腳的下了馬車。
她坐得有些累，在周圍走了走，紛紛落下的大雪很快便落滿了她的肩頭。
她輕輕拂掉肩上的雪，擡頭看了一眼李蕊轎輦的方向，猶豫著走到轎輦旁，低聲問：“你還好嗎？”
隔著一道紗帳，李蕊沈默一會兒，聲音一如既往的高傲，“盛世下的公主，我做過，亂世下的公主，我也做得。”
鳳禾放下心來，沒有再打擾她，去了另一輛馬車裏，那是給她準備的馬車，馬車裏很寬敞，鋪著柔軟的錦墊，中央擺著一張小桌子，桌上放著茶水糕點，鳳禾抱著留有餘溫的暖手爐，坐到了錦墊上。
隊伍啟程前，馬車簾被掀開，一只熟悉的寬大手掌伸了進來，把東西放到桌上，又退了出去。
鳳禾睜開眼睛，看到一個小小的雪人立在桌子上，巴掌大小，放在手心裏正好。
她掀開車簾，看到淩見徹走遠的背影。
鳳禾心裏一軟，眼中浮現幾分歡喜，是給淩見徹給她捏了個小雪人。
隊伍很快再次啟程，鳳禾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，看著桌上小小的雪人，彎起眼睛，眸光盈盈。
她把雪人拿起來放到掌心，觸感冰冰涼，心底卻泛著暖，誰說她今年沒有雪人？她今年有一個最可愛的小雪人！
夜裏，一行人在林子裏歇下，堆起篝火，在篝火上架起爐子，鳳禾和寧芷姚坐在篝火旁用晚膳，出門在外，只能吃些簡單的幹糧，能有碗熱湯喝就已經很不錯了。
李蕊在轎輦裏呆悶了，終於下了轎輦，她已經換掉嫁衣，穿著常服，走過來在鳳禾對面坐下。
鳳禾捧著比臉都要大的碗喝著湯，熱氣熏在臉上，臉頰映得紅撲撲的。
李蕊瞥了她一眼，“沒心沒肺的。”
誰都清楚鳳禾此行有多危險，只有她自己不當回事。
鳳禾樂呵呵地喝著湯，口中念念有詞道：“活一日就要吃飽一日，總不能人沒事，卻餓死了。”
李蕊抿了抿唇，伸出手去，“給我也來碗湯。”
侍女一喜，連忙拿起勺子盛湯，公主一天滴米未進，終於肯用飯了。
鳳禾跟李蕊不同，想盛湯得自己來，她身邊只帶了青古一個丫鬟，青古去河邊打水就無人伺候她，護衛們雖然被淩見徹壓制住不敢作亂，對她的態度卻稱不上恭敬，不過鳳禾自得其樂，盛湯都能盛出樂趣。
李蕊端著湯喝了兩口，看到眾人對待鳳禾的態度，自嘲地笑了一下，“我嫁去郯陰後如果生下子女，那子女是不是也跟你一樣，落得裏外不是人，誰都覺得不是自己人，大彧和郯陰如果能和平共處還好，只要戰事一起，子女就成了制衡的籌碼，我是棋子，再生下小棋子，棋棋子子無窮盡也。”
寧芷姚不敢說話，恨不能把臉埋進湯碗裏。
鳳禾被李蕊說的瘆得慌，莫名覺得自己跟她真成了大小棋子。
李蕊像想到了什麽笑話一樣，徒自笑了起來，“嫁時是功，子女為質，可不可笑。”
鳳禾默默看著她，“公主最近似乎很喜歡笑？”
李蕊笑夠了，輕描淡寫道：“哭不出來那就笑吧，總比當個木頭好。”
鳳禾本來不解李蕊為什麽會那麽痛快的答應和親，現在看到李蕊卻全明白了，哀莫大於心死，李蕊的眼裏已經沒有以前的光彩了，她現在就算笑也不帶半點歡愉。
鳳禾擡起頭，看到淩見徹坐在對面的樹杈上喝酒，神情散漫又倦怠，透著一股不羈的瀟灑。
她思緒一晃，吶吶道：“木頭其實也不錯，還能坐。”
李蕊看向劈裏啪啦燒著的火堆，“是不錯，既不會疼，也不會哭，無論別人怎麽待它，它也不會傷心。”
鳳禾往火堆裏加了塊柴，聞言道：“你怎麽知道木頭不會疼，它只是沒有表現出來，說不定正在火裏哭呢？”
寧芷姚捧著湯碗，滿臉驚恐。
…
路上枯燥無聊，鳳禾、李蕊和寧芷姚總喜歡湊在一起打牌，馬車搖搖晃晃，三人說說笑笑，李蕊玩性十足，似乎全無煩惱，屬她玩性最高。
偶爾遇到好的景致，李蕊就會叫停馬車，駐足賞景，仿佛想將大好河山印在腦海裏，隊伍也不得不停下，等她欣賞夠了再出發。
一把牌結束，寧芷姚輸光了手裏的銀瓜子，抱著錢袋心疼得皺著一張臉，李蕊拍著桌子哈哈直笑。
鳳禾靠在馬車的軟墊上，身上裹著條軟綿綿的毯子，她望著馬車外的雪景，耳邊聽著笑聲，手裏捧著一碗熱乎的果茶，不時低頭啜飲一口。
寧芷姚看著她們頗為納罕，她們此去邊關都是前途未蔔，怎麽一點都不擔心，比她還要怡然自得？
李蕊玩累了，搶走鳳禾手裏的果茶，一口將果茶幹了。
鳳禾也不計較，笑道：“公主比以往豪爽了不少。”
李蕊聲音爽朗，“我這一輩子如果能重來，定要做個江湖豪客，踏遍萬裏河山。”
鳳禾眸中含笑，卻是替她遺憾。
人生終究不能重來。
李蕊往嘴裏扔了顆花生，“以前被困於皇宮方寸之地，不知山河壯闊，如今才知道人生可以追求的東西有很多，可惜已是晚矣。”
寧芷姚巧舌如簧道：“不晚啊，皇後娘娘那麽疼愛公主，公主早晚有一天能回來，到時候不管您要做什麽，皇後娘娘一定都依您。”
李蕊沒有搭話，眼底流露出一絲透涼的譏諷。
鳳禾攏了攏身上的毛毯，心裏算著春天何時能來，今年冬天實在是太冷了，能早些過去就好了。
夜裏在驛站住下，鳳禾下了馬車，直接去耳房沐浴，洗去一身風塵寒霜，暖意流入四肢百骸，總算覺得沒有那麽冷了。
她擦著頭發回到屋裏，發梢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，蜿蜒了一路。
淩見徹坐在桌前喝茶，聽到聲音擡頭望過來，“最近李蕊和二嫂日日跟你待在一起，我們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多。”
鳳禾從他的聲音裏聽出兩分哀怨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，在桌邊坐下。
淩見徹接過她手裏的巾帕，站起來給她擦頭發，烏黑濃密的青絲從他手指間滑過，像上好的綢緞，絲滑又順暢，好像稍不留神就能從指縫溜走。
鳳禾玩著發梢道：“你最近既要帶隊，又要安排住宿，會不會很辛苦？”
淩見徹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，神色輕松說：“這樣的辛苦我倒是十分樂意，總比在京城勾心鬥角好。”
鳳禾想起一事，壓低聲音，“你離開京城，艋兒有人照顧嗎？”
“我把他父親的舊部都留在他身邊，平時他們負責照顧他，尤其是周楚，他待艋兒忠心耿耿，就算自己有事也絕不會讓艋兒有事的。”
鳳禾笑道：“你沿路有瑞王和海偉衡作伴，一路上應該也不會無聊，我看瑞王今天還拿骰子跟士兵賭起來了，他還真是會苦中作樂，一點也不讓自己閑著。”
淩見徹輕輕拽了下她的頭發，不滿道：“他玩什麽東西你怎麽這麽清楚？快快如實招來，你是不是一路沒顧得上瞧我，就一直盯著他看了？”
鳳禾按住頭發，回頭看他，輕輕哼了哼，“我就是看你的時候捎帶著看了他兩眼，連這都要醋，你幼不幼稚。”
她輕輕一動，發梢上的水就滴落到細白的脖頸上，順著鎖骨滑進她的衣襟裏。
淩見徹目光順著那滴水滑落，喉嚨一動，連忙移開視線，背過身去桌上拿起玉梳，回來給鳳禾梳發。
他從發頂梳到發尾，嘴角止不住地上翹，“原來阿禾姑娘一直在偷偷看我。”
鳳禾：“……”被套路了！
淩見徹用一根淺藍色的緞帶將半幹的長發束到一起，青絲如水般順滑垂下，幾縷垂在鳳禾臉頰邊，更顯溫婉柔媚。
淩見徹眼睫垂下，抿緊唇角，強壓下鼓動的心跳。
鳳禾感覺後頸有些濡濕，擡起一雙素手輕輕撩了撩頭發，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。
淩見徹喉結滑動，忽然朝外走去，頭也不回說：“我先回去了，你早些休息。”
砰——房門合上。
鳳禾：“？？？”
今夜月色不錯，月朗星稀，天穹浩瀚高懸。
鳳禾披了件披風，推門走出去，踏著月色，來到隔壁的院子裏。
李蕊坐在石階上發呆，臉上沒有了白天掩飾性的笑容，眼底帶著些青色，神情懨懨的，渾身透著一股由內而外的疲憊。
她擡頭望來，眼睛像漆黑的深潭，幽不見底，看到站在月門下的鳳禾才恢覆了幾分光彩，“你怎麽過來了？”
鳳禾晃了晃手裏的酒壺，“來找你喝酒。”
李蕊展顏一笑，帶著幾分真情實感歡快，“我如今這幅樣子，竟然還有人來找我喝酒，在我離京前，沒有一個人來看過我，以前圍著我阿諛奉承的那些男男女女一夕之間都不見了，那才是聰明人。”
鳳禾淺淺一笑，把一壺酒遞給她，“這份聰明我永遠都學不會。”
李蕊接過酒壺，喉中一澀，“我也學不會，活了這麽多年，最近我才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天真的傻子。”
鳳禾在她旁邊坐下，跟她碰了下酒壺，“兩個傻子有緣相識也是幸事一樁。”
李蕊莞爾，仰頭灌了一口酒。
夜幕低垂，繁星閃爍。
酒香彌漫，鳳禾望著廣袤的夜空，輕聲問：“下輩子還想做公主嗎？”
“不想了。”李蕊擡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酒漬，“下輩子我要做屠戶家的女兒，能吃上肉，再嫁個酒坊家的小兒子，能喝上酒，到時候我日日飲酒吃肉，日子想必十分快活。”
她轉頭朝鳳禾望來，“你呢？如果有下輩子，你想做什麽？”
鳳禾目光發亮道：“我想做一只雀，騰飛在山林間，不用飛得太高，能見天見地就行，冬天我懶得飛去南方，就凍死在樹梢上。”
李蕊輕笑，“沒出息。”
她想了想，灌了一口酒說：“既然你要做鳥雀，那我就做一只蜜蜂，平日裏飲蜜吃花，好不快哉，誰欺負我，我就蟄誰。”
鳳禾聞著滿鼻酒香，道：“蜜蜂蟄人後很有可能會死的，值嗎？”
李蕊舉酒對月，朗聲道：“生當作人傑，死亦為鬼雄！”
鳳禾同樣舉起酒壺，下意識接道：“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！”
李蕊眉心一皺，轉頭望來，“你不是不識字麽”
鳳禾身體一僵：“……”
兩人相顧無言片刻。
“……算了，本公主不跟你計較。”李蕊抱著酒瓶子笑了笑，跟她碰杯，“我們認識這麽久，還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，必須喝個痛快！”
鳳禾笑著跟她碰杯，仰頭爽快喝酒。
李蕊摘下脖頸上戴的金色蝴蝶項鏈，微微欠了欠身，把蝴蝶金鏈戴到鳳禾白皙的頸上，低聲道：“過去的事是對不起……這是我的賠禮。”
鳳禾楞了楞，金色蝴蝶項鏈上殘留著溫熱的體溫，泛著潤澤的光。
李蕊沒有看她，擡頭盯著天上的月亮：“以前是我不懂事，不知道你的苦楚，對你多有不敬之處，如今時移世易，我方能體會到你的不容易，還請你原諒一位無知的公主。”
鳳禾怔然片刻，垂下眼眸悵然道：“如果可以，我希望世上沒有任何一位公主能理解這份苦楚。”
李蕊茫然一瞬，然後苦笑，眼中閃過一絲淚光。
她仰頭看著滿天星鬥，臉上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溫和柔軟，“你要答應我，我這個公主沒做到的事，你這個王女要做到，以後嫁誰你自己選，以後去哪你自己定，走任何一步路都不要讓別人替你做決定。”
鳳禾眼中掠過悲傷，轉過頭去，輕輕‘嗯’了一聲。
她忽然有些懷念初見時那個刁蠻任性卻無憂無慮的三公主。
酒勁上頭，兩人誰都沒有再提傷感的話題，只對月開懷暢飲，兩壺酒喝完，李蕊還有些意猶未盡，又讓人送來幾壺酒，鳳禾陪她喝的盡興。
喝到最後，李蕊醉醺醺的抱著酒壺，閉著眼睛口中喃喃：“生當作人傑，死亦為鬼雄，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……不肯過江東……”
鳳禾轉眸，發現李蕊不知何已經淚流滿面。
…
惠帝沒有不肯過江東的氣節。
越靠近邊關，李蕊玩鬧的興致越高，瑞王也不遑多讓。
兩兄妹在玩鬧一事上都經驗老道，瑞王帶著士兵賭骰子，李蕊就帶著鳳禾和寧芷姚打雪仗，三人經常濕了衣裳回馬車裏換衣裙，在馬車裏還要繼續打打鬧鬧。
有一次鳳禾故意將雪球拋到淩見徹身上，在淩見徹的墨色衣裳上留下一片雪漬，她看著淩見徹繃直的嘴角，偷偷笑彎了腰。
晚上她就收到一個不高興皺眉的小雪人，小雪人手裏拿著樹杈，像在忿忿不平的比劃著什麽，十分憨態討喜。
鳳禾伸手戳了戳小雪人的臉蛋，唇畔忍不住溢出笑意。
有這些人相伴，枯燥的趕路似乎也變得有趣，更像是一行人出來游山玩水，令人差點忘了煩憂。
在抵達邊關前一天，附近沒有驛站，眾人只能夜宿荒野。
靠近邊關，氣氛不自覺變得沈重和緊繃，吹過來的風聲裏好像都夾雜著擂鼓和鐵蹄的聲響，令人聞之生畏。
一行人裏大多數都沒有去過戰場，即使是普通護衛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，京城和邊關氣氛是完全不同的，他們也本能的感到懼怕。
夜裏大家圍坐在篝火前飲酒，酒能祛寒，最適合這樣的寒夜喝。
淩見徹坐在鳳禾對面，劍眉冷眸，手裏拎著壺酒，擡手往火堆裏加著樹枝，火光映著五官，清俊的面龐顯得柔和如溫玉。
鳳禾看了他一會兒，望著郯陰的方向，微微出神。
她離開郯陰這麽久，再回來已經物是人非，阿滕王換了人，羿旌和朵蘭塔已經成婚，而她現在連自己是不是郯陰人都不知道，也許是近鄉情更卻，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，但心底又湧起一股不易察覺的懷念，心情有些覆雜。
俗話說酒壯熊人膽，一名護衛酒意上頭，鼓起勇氣跑過來，向李蕊舉杯，“公主殿下，小的鬥膽敬您一杯，您是大彧的功臣，是平定戰爭的英雄，大家一定銘記您的功德……”
李蕊忽然站起來，用力摔了手裏的酒壺，罵道：“狗屁公主！狗屁功臣！”
護衛嚇得手一抖，杯裏的酒灑了出來。
聽到她如此粗魯的痛斥聲，大家都受驚不小，擡頭望了過來。
李蕊扯起嘴角笑得陰翳，指向瑞王和淩見徹放生大笑，“狗屁王爺！狗屁紈絝！全都是狗屁！”
瑞王喝了不少酒，敷衍地應了一聲：“對，皇妹說得都對，我是狗屁，你也是狗屁，大家都是狗屁。”
鳳禾擰起眉心，淩見徹也沒有說話。
李蕊喝得臉頰熏紅，站都站不穩，她身子搖搖晃晃，罵聲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。
她指著遠處飲酒的護衛，厲聲怒斥：“你們！堂堂鐵血男兒，不去上陣殺敵，卻要靠女子換來短暫安寧，竟然還有臉拿著酒來敬我！”
敬酒的護衛噗通一聲跪了下去。
李蕊指向瑞王：“你！皇孫貴胄！受天下供養！只知道吃喝玩樂！殺過一個敵軍嗎？”
她指向淩見徹：“你！將軍之子，不上陣殺敵，只知道做紈絝！”
淩見徹仰頭喝了一口酒。
周圍一片寂靜，落針可聞。
李蕊捂著肚子，笑得前仰後合，“你們這些拿著俸祿的朝臣都束手無策，卻指望我一個人能換來社稷安穩、天下太平！”
“你們竟然不覺得羞愧！”
她的笑聲尖銳而刺耳，回蕩在山林間。
“哈哈哈……皇上！天下至尊是我父！可下輩子我再也不要給一個窩囊到只能賣女兒的父親做女兒……”
鳳禾心頭一跳，猛地上前捂住李蕊的嘴。
李蕊的一滴淚落在鳳禾的手背上，帶著灼人的溫度。
寧芷姚早就嚇得面無血色，看到鳳禾的動作才突然反應過來，慌忙站起來，把李蕊扶進馬車裏，免得她說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話來。
鳳禾微微松了一口氣，這些話如果傳進惠帝耳朵裏，李蕊就徹底再無退路，惠帝無能無德，卻最看重皇威，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蔑視。
只要沒到最後那一步，她就希望李蕊還能有路可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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